本报记者 陈 璐 吕菽菲

　　9月17日，凌晨5点。

　　台风临境，临江而居的台州市椒江区狂风暴雨。记者来到了紧挨着江堤的椒江工业园区。刚一进入工业园区，记者就闻到了一股说不清楚的怪味，酸酸的、辣辣的。当走近堤边的排污口时，恶臭更是扑鼻而来，让人实在难以驻足。

　　同行的司机告诉记者：“现在正在下雨，臭味被雨水冲淡了很多，晴天更臭。不过，我们都习惯了。”堤外的排污口，黑黑的污水混合着雨水不受任何羁绊地往椒江直奔而去。

　　污水都是工业园区内的企业排出的，园区内最大的企业是海正药业。这两年来，海正药业环保及安全事故频发：发生在2002年的因污染致使一女婴残疾，出生时除左手拇指、食指外残缺8个手指；2003年8月中旬发生的环保事故，死3人伤8人；2004年4月21日发生的一起爆炸事故中，有2名员工死亡，另有9名员工在事故发生后被送往医院进行检查和护理……这一系列事件引起了公众的关注，包括央视在内的众多媒体都不断责问该企业因环保不力而导致问题不断。

　　去年11月10日，中央电视台以《事故的背后》为题，对“520户国家重点企业之一”的海正药业的污染问题进行了曝光。当地政府在第二天就召开紧急会议，决定以更大的决心和行动，认真、严格地整治化工污染。但在今年的8月4日，国家环保总局又点名批评海正药业直接将污水排放入海，增加了对海洋的污染，这再一次引发了社会对这家上市企业究竟有没有在治污方面加大力度、增加投入产生诸多质疑。

　　本报记者也因此来到了海正药业的所在地——位于浙江沿海中部，上海经济区最南翼的台州市，中国黄金海岸线上一个年轻的滨海城市。众多当地居民告诉记者，虽然从去年8月开始，以海正药业为首的椒江工业园区的污染问题一再被曝光，但一直到现在，污染状况依然没有得到明显的改善。

　　“鱼米之乡”竟成癌症多发村

　　浙江省台州市椒江区岩头村，原是一个小渔村，背山靠水。

　　上世纪80年代，岩头村凭借着优越的地理位置，村民以鱼市场、搬运、盐仓、跑海、种柑橘和做榨菜而谋生。当时这里是典型的江南“鱼米之乡”。进入90年代后，随着椒江区化工企业的发展，位于化工区中心地带的岩头村受到日益严重的化工污染摧残，生活居住环境逐步恶化。

　　当记者9月17日来到这个破旧的小村庄时，实在无法把这里和“鱼米之乡”这样的词语联系起来。记者发现，田地里基本上看不到庄稼，村里人也不多。同时，空气里飘散着很多种奇怪的味道，有时是死鱼般的臭味，有时是呛人的氨水味，还有的时候味道有点甜。“这种甜味是有毒的，是苯挥发出来的味道。”同行的司机很在行地说。当地村民告诉记者，庄稼种不出来，而很多人因为受不了空气中每时每刻飘散着的味道，外出打工了。

　　在岩头村支部书记李玉正的家里，记者问他：“这么浓的气味，晚上还能睡得着觉吗？”李玉正用手扶了扶眼镜后，回答说：“很浓吗？这几天还下着雨，气味不是那么呛。”这个七尺汉子又深深地叹了口气，“我们早就麻木了。”

　　记者从李玉正处看到了关于岩头村的一份材料：根据岩头村村委会对村民癌症发病死亡率进行的三次统计，1991至1995年癌症死亡率占20%，1996至2000年癌症死亡率占34.2%。2001年和2002年癌症死亡率达55.6%。气管炎死亡率分别从1991年至1995年的6%上升到1996年至2000年的10.5%和2001年、2002年的11.1%。妇女发病率从1997年的17%上升到2001年的63.4%……“我们这里很多人的肺部都比正常人要大。”说起这些，他语气沉重，“村里有两个姓周的小姑娘，一天在上学路上经过水管理处旁边的化工厂，一阵风吹来，被污气吹得眼泪直流，继而因为呼吸困难而昏倒在路上，幸好被人们及时发现才救回两条生命。”

　　让李玉正最为痛心的是，村里现在有十几个30岁到50岁之间的青壮年，也被查出了癌症。王刚(化名)就是其中的一个，他得了肺癌。记者到他家的时候被惊呆了，这个才刚刚30出头的小伙子面色憔悴，连开口说话都很困难。他的妻子边哭边告诉记者：“王刚是在今年年初被查出有肺癌的，恶劣的生活环境是致癌的主要原因。医院里的医生就说，这个病肯定和居住环境有关系。他还年轻，我们一家老少好几口人都要靠他过日子啊，这叫我们怎么办才好？家中仅有的几万元积蓄早都用光了，现在我们到处向人借钱，这些债估计到我儿子那辈才能还清。再住下去，就真没有办法过日子了。”而一旁他们只有两岁的儿子，眨着大眼睛，吵着要妈妈买玩具给他。

　　岩头村卫生服务站的工作人员颇为惋惜地说：“从前岩头村村民都是到附近山上取山泉水饮用。现在山泉水肯定是不敢喝了，大气污染后水肯定有毒。目前椒江的河水都不能作为自来水使用，市政府花了2亿多元的巨资从50公里外的黄岩山引水库的水，水价较贵。所以，我们都特别珍惜用水，一碗水都要分好几次用。”

　　村民天天盼望着“整体搬迁”

　　“清清的河水荡漾着童年的回忆，

　　水波推开旧时的梦想，

　　轻轻地把我带到一个，

　　没有污染的空间……”

　　这是浙江台州市椒江污水处理有限公司的一份公司画册封底上的诗句。

　　而记者亲眼看到的，却是和这首诗完全相反的情景。海门河、江城河、南门河是流经椒江城区的主要河流。目前，这些河流无一不是污黑发臭，当地人称之为“黑龙江”。当地居民告诉记者，河水黑臭是因为受到严重的污染。长期以来，椒江城区每日数以万吨计的工业废水，通过岩头化工区、台州开发区等7大排污系统，分别排入海门河、江城河、南门河，转而排放到椒江，或者直接排入椒江。

　　依照环保法规，医药原料药生产企业可执行废水排放三级标准，COD(氧溶解浓度、测量有机残余含量)控制在1000以内即可。然而，椒江的医化企业大多没有达到这样的标准。其废水COD严重超标，最高达到20000以上，并且还含有大量的有毒有害物质。

　　在这些工业、医药废水长时间的污染下，椒江城区内河中的水生动物几乎灭绝。沿江滩涂、椒江入海口滩涂中的水生动物，也受到了严重的污染。2002年，浙江省水产部门耗资70万元，在椒江口安设了两台检测仪，竟然没有检测到一条鱼。

　　“这些医药厂、化工厂把岩头村村民的饭碗都给砸了。因为污染，附近海里梅鱼、黄鱼、螃蟹都绝种了。从前这一带种黄岩蜜橘，后来以海正药业为首的医药厂和化工厂不断排放废气、污水，橘子花大多都掉了，先是减产80%，现在已经完全绝种了。”李玉正非常难过地说，眼眶里泪花涌现，“大家的经济状况都不是很好，环境逼得很多人到外地打工去了，没能力的就只能在这里到处打杂工。”

　　记者在椒江堤上就遇到了岩头村的一些以挖煤为生的村民，他们在离废水排污口不远的烂泥滩上挖煤。其中一个挑着担子的老人说：“没有办法啊，我们要活啊。我们也知道这样的泥毒性肯定很大，所以我们都穿着很结实的鞋子，挖到煤以后就要赶快挑着走，否则脚和小腿的皮肤都要腐烂掉。”他的一个同伴捋起裤管给记者看，因为有一次没有做好防护措施，腿上的皮都烂掉了，还发出一阵阵恶臭，现在正在长新皮。但为了生存，他不得不继续来这里挖煤。“赚不了几个钱！”他们告诉记者，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以前也是靠水吃水，但和现在的含义实在太不相同了。”

　　岩头村曾在2001年向市里提出来要求“整体搬迁”。2003年9月12日，市政府和他们签订了搬迁协议。李玉正向记者介绍了这个协议的有关内容：“我们岩头村的土地将被全部征用，全村集体搬迁到离这里两公里不到的‘朝晖小区’。”但让村民着急的是，直到现在，都没有看到任何搬迁的动静。李玉正告诉记者：“在你来的前几天，我们村的村民刚刚联名上访，要求解决搬迁问题。村民们都很激动，也很心急，他们认为不能再拖了，已经没有什么办法生活下去了。区政府这次同意在9月24日之前给出答复。” 

　　调查中记者了解到，村民们认为如果不能尽早搬迁，还要拖下去的话，他们不排除采取封路的措施，让这些工业园内的工厂不能从外界运煤进来。这样，工厂就只能停工了。“当然，这只是万不得已的下策。”李玉正表示。

　　海正药业在环保上的投入有多大？

　　椒江工业园区内最大的企业——海正药业并不承认自身对岩头村乃至整个椒江区造成重大污染，并称一直在环保上花了大力气。其2004年公布的半年报显示：公司在经济效益持续增长的同时，还加大了对环境保护的投入，正式启动了岩头厂区废水处理二期工程。进入2004年，海正药业为保证岩头新建、续建项目污水处理需要，正式启动了岩头厂区废水处理二期工程，二期工程建成后岩头厂区的废水处理能力将从2500吨／日提高到4000吨／日。

　　但不容置疑的是，作为当地纳税大户的海正药业，也是当地的排污大户，存在超标排放和违规排放问题，对当地环境造成很大的破坏。而其去年至今的整改力度缺乏信服力。

　　据2003年年报披露，去年海正药业的环保运行费用是1800万元。“相对于海正药业这样规模的医药企业而言，1800万的运行费用偏少。”一位证券分析师告诉记者，“如果环保指标要达到欧洲的标准，国内的医化企业恐怕很难盈利！”

　　记者在台州市环保局网站公开的信息中发现好几条对海正药业污染的投诉。其中一条是：2004年2月22日上午，海正药业岩头化工区污水直接排放，严重污染三甲东海村的河道，请从严查办。对此，台州市环保局出具的处理意见是：三甲东海村位于四条河与五条河之间，化工废水不会影响到东海村。但海正药业废水经处理后未达到排放标准。我局要求海正药业调整产品结构、推行清洁生产，医化废水进入污水处理厂。

　　今年8月4日，国家环保总局对外公布了前一个阶段开展海洋环保执法检查的情况，海正药业被点名批评。大致内容是5月11日至28日，国家环保总局联合监察部、交通部、农业部、国家海洋局等部门组成海洋环保执法检查组，对沿海11个省(区、市)进行检查。执法人员发现，沿海地区根据国家产业政策，淘汰了一批造纸、化工等重污染企业，关停了一批污染严重、治理无望的企业。但海洋环保工作仍存在问题。沿海一些地区企业仍在向海洋倾倒生活污水、河流污水、生活垃圾、工业垃圾等，对海洋生态环境造成严重威胁。其中营口造纸厂、台州海正药业公司等一些企业仍在向海中偷排、暗排，甚至直排污水。

　　据了解，海正药业的前身是浙江海门制药厂，全国520强重点企业之一，总资产达25亿，是椒江工业园区内最大的医药生产基地，也是目前全国最大的抗生素抗肿瘤药物生产基地。记者在海正药业的官方网站上看到其招股说明书是这样表述的：“本公司在生产过程中会产生废水、废气、废渣及其他污染物，若处理不当，对周边环境会造成一定不利影响。”

　　2003年11月10日，央视《新闻调查》栏目在揭露海正造成的3死8伤的重大环保事故时，指出海正给当地环境带来严重危害，集团附近1700多名村民成为生态难民，整个椒江城区的居民深受其害。2003年7月28日和9月14日当地环保部门所做的水质检测，显示海正的COD排放严重超标。而台州当地的环保部门测评，当地50%的污染来自海正药业。国家六部委在当时的检查结论认为：在台州，海正药业等企业直排严重，污水处理设施没有达标，有应付检查现象，环境状况不容乐观。

　　事实上，当地环保部门连一张处罚决定书也做不出来。“它是一个上市公司，对这种事情就比较忌讳，政府部门、其他部门就会考虑这个事情，我们也是人，生活在各种各样的环境里面。”这是当地经贸局一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工作人员的说法。

　　污染整治为何不到位

　　在被新闻媒体陆续曝光后，台州市曾紧急召开专题工作会议，决心针对海正集团等企业存在的污染问题，挖根源，定措施，积极部署医化企业各项整改工作，不能不顾群众利益，以牺牲环境为代价而换取眼前利益。那为什么污染整治工作仍旧没有到位呢？

　　海正药业一位高管在接受记者采访时非常强调海正在环保上所做的工作。他称，去年事件发生后，台州市政府加大周边环境污染的清理工作，停了很多小型化工厂。“现在空气中的气味已经比原来好多了。”对于当地居民对海正药业的抱怨和指责，他这样解释说：“因为工业园区并不是只有海正一家企业，一个区域里，总会有些气味会产生，空气互相流动，有臭味肯定就难免。椒江医化企业那么多，如果光把这顶大帽子扣在我们头上，确实很冤枉。”

　　该高管表示，近几年，海正药业在废水处理上的投入已超过1亿元。2000年以前，也就是公司股票上市之前，每年的环保运行成本均在500万元左右。公司在《招股说明书》中承诺随后几年里进一步增加环保费用支出，以适应生产规模扩大和国家环保标准提高的要求。2000年年报显示，公司开始投资建设总投资1466万元的2000吨／日废水处理设施；2002年年报显示，岩头新厂区2500吨／日废水处理项目，截至2002年末已累计投入2456.4万元，已投入试运行。到2003年年报，公司已先后投资8000多万元建立了两座设计日处理能力分别为3500吨和2500吨的废水处理设施，每年的运行费用达到1500万元，还专门聘请了环保方面的专家研究污染治理问题，并专门派员到印度、意大利去考察，争取治污水平和国际接轨。

　　一位知情人士向记者证实，记者所看到的几个排污口确实是从椒江工业园区里排出的，其中最主要的就是医化废水，不仅是海正药业，园区内其他企业也都从这里往外排污。2003年，椒江污水处理有限公司铺设了一条化工专用管线，收集医化废水。但记者获知，到现在为止，接入的医化企业废水并不多，海正药业虽然接入了，但废水并不能全部通过此管线排出。当地人向记者透露，这些医药、化工厂主要通过这些排污口排污，而且都是在下半夜或者凌晨，甚至在双休日的时候排污；数量也很大，从湍急的水声中就能听得出来。

　　而去年台州市环保局污染控制与监督管理处处长沈土华在接受央视采访时曾透露，2003年8月，海正药业的污水排放量大概是每天4000吨左右，2003上半年日排放量达到5000—6000吨。根据今年上半年年报显示，海正药业盈利能力在不断增强，每股收益高达0.51元，而去年全年每股收益为0.69元，其盈利几乎全来自主营业务。一位分析师向记者分析，这意味着海正药业的污水排放量有可能进一步增加。

　　就海正药业为代表的椒江工业园区的污染问题，记者走访了台州市相关政府部门。在台州市经贸局，一位姓胡的工作人员并没有给出明确答复，“经贸局主要是负责内勤的，是抓宏观管理的。有关环保的事宜，应该是环保部门负责的。我们主要是看它在生产经营方面的情况，毕竟政企分开嘛，所以这个问题我们不能回答。”

　　而台州市环保局宣教法制部门的仇(音)姓负责人则对记者表示，海正的环保措施已经比以前进步了很多。“包括海正在内的工业园区的污水都是经过污水处理场的。其中，数据在今年年中浙江省环保局的检测中都已经达标了。但我们也承认这种整治并不是彻底的，还有一些无组织的排放。实在没有办法收罗，也没有专用管道来运作，除非封闭。”他称，“我想这是需要一个过程的，海正或者整个工业园区在工艺上再稳定一些、管理再改善一些，治理的效果应该更加明显。气味完全没有是不可能的，国内一些知名的医药企业，也都是还有气味的。”至于海正药业8月4日被国家环保总局点名批评一事，他摇头说“不知道”。

　　椒江区环保局一位姓梁的副局长也表示，并不清楚“海正”在8月份被国家环保总局点名批评的事情。他很认真地说：“海正的改进已经比较大了，废气、废水的排放已经有了非常明显的进步。它并不是不重视，钱花了很多，效果都不是很理想。”他还说，“岩头的工业园区污水整治还是不错的，有很大进步，当然也谈不上完美。因为海正的设施弱，标准高，执行起来并不如人意。”当然，他不排除问题还是存在的。“海正的废水排得还不稳定，有时确实会超标。因为药物产品的生产是非常复杂的，发出的臭味或者废水不是一下子就能解决的。”

　　本报将对此事做进一步关注。